作者 | 罗格

你们是纯洁、精密、冷酷的孤儿

很多年以后，地球上最后一名人类的农业官员，会在他的工作档案中这样记录公元2019年的历史：这一年的5月，一家名叫Beyond Meat的人工肉类公司在当时的美国上市，到7月时股价暴涨8倍；另一家名为Impossible Foods的人造肉公司宣布了3亿美元的新融资，来自西方和东方的首富都为它掏了钱；9月，每年庆祝月亮回归正圆举办节日的中国人，在电商平台上买到了一家杭州公司推出的人造肉月饼，而一家名叫淘宝的公司则将来自香港的人造肉丸子搬上了叫做“造物”节的舞台。

官员在档案中这样记录道：“那一年的8月，在当时的中国，市场上由人类畜养的家猪价格上涨了46.7%，而其他畜牧动物肉类价格上涨在11.6%-12.5%之间。在此审视历史我们发现，在对未来肉类供应预期的不安中，他们似乎找到了解开哥贝克力魔咒的钥匙。”

哥贝克力的神谕

公元1994年的10月，土耳其牧羊人萨法克·伊尔迪兹在荒原的山丘上，发现了一块露出地表的奇特石头。晚些时候，来自德国的考古学家克劳斯·施密特来到了哥贝克力山丘上的遗址，确定遗址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8000年-公元前10000年。

哥贝克力石阵遗址。来源：gobeklitepe.info/

地表下发掘的遗址上，遍布重达60吨的石柱，上面雕刻着瞪羚、野牛、野猪、羊、鹿、狐狸、野鸭，乃至狗的形象，石阵附近，也散布着无数这些动物的骨骼。它们头骨上的石刀痕迹证明它们是人类的食物，但分析发现，它们全是野生动物——建造这些奇怪石阵的人们，尽管已经爱上了吃肉，但并没有学会饲养家畜，他们是纯正的“猎人”——在学会耕作畜牧之前，他们却先学会了盖神庙。

但有意思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仿佛有谁赋予了这些“猎人”从来未有的知识：就在距离哥贝克力石阵大约30公里的卡拉贾山，人们发现了一种驯化作物单粒小麦的起源；从哥贝克力向外延伸，则是驯化动物的各个起源地：牛和绵羊最早在叙利亚或土耳其的幼发拉底河段驯化，猪最早在底格里斯河盆地驯化……

哥贝克力石柱上的动物形象雕刻。来源：gobeklitepe.info/

人们有理由相信这样一个故事：那些舞枪弄棒的“猎人”们来到这片水草丰美、遍布食草动物的草原，他们猎杀动物、采集果实，但他们相信每一种动物都是灵物，于是竖起了第一座石柱，并将它们的形象雕刻在石柱上（就像后来的人们雕刻神像佛像），在夜晚，“猎人”们燃起篝火载歌载舞，和动物们的灵洽谈一场场交易。

天亮之后，“猎人”们发现，只要他们和动物之灵的交谈足够诚恳，就能打到更多的动物。仿佛得到了神谕，成百上千名甚至更多人聚集到这里，猎杀、修建、祈祷，雕刻动物之灵的石柱不断被复制。

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无论如何诚恳地祈祷，得到的猎获再也无法满足人口的增长。

文明，就是你们只有保持沉默的权利

他们开始尝试留下捕猎中活捉的小羊羔，喂给它干草，以便等到它再长大一些，可以吃更多的肉；他们找到了成熟后穗子也不会自动脱落的小麦，这样就可以在固定的时候一口气采收，晒干了可以吃上更久。

他们突然发现，这件事比竖柱子雕刻动物之灵划算多了，他们不必每天好声好气地祈求动物之灵许以肉身，这些牛、羊、猪是吃着他们给的草和杂食长大的，他们怎能和草原上撒蹄子乱跑有时还要攻击人的动物相比？于是，他们不再费力地去修筑那劳什子的石柱，老人们告诫年轻人，你们应该把更多的时间放在照顾你们饲养的动物和地里的小麦身上。

公元前8200年，哥贝克力的神庙修建终于陷入停滞，终于变成土丘深埋于地下。

但他们还是会恐惧动物之灵。毕竟我们茹毛饮血，而它们在被宰杀的时候发出尖利的呼喊咒骂，仿佛在诅咒我们会死于有毒的蘑菇，或者由狮子吃掉我们的婴儿。

为了平息内心绵延数百上千年的恐惧，诗人们开始编撰故事。在美索不达米亚的传说中，森林之子恩其都最终被野兽所排斥，自己也逐渐丧失了和野兽交流的能力；而世间的丑恶引来了大洪水的惩罚，苏美尔人祖苏德拉得到了神的警告，在大地全部被洪水淹没之前建造了圆形的木舟，将动物赶上了船。洪水退去时，木舟搁浅在高原上。1000年之后，这个故事出现在了《创世纪》中。

苏美尔人放牧形象壁画

从此，人们只向唯一的天神祷告，祂以彩虹为约，许诺不再因人的缘故诅咒大地。作为回报，那些失去灵魂的动物也被成为“牺牲”，用以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它们不再有发言的权利，人们也不再与动物交谈，而是相信，那些因善良之人而得救的动物将归附于人，在人类的栅栏和鞭子下贡献劳力，或在食槽水槽间辗转耗费生命，最后献上自己的肉体。人们自此心安理得地肢解饲养的动物，用自己生活的地区命名它们，把它们区分成牛前腰脊、牛腿腱、猪上肩胛、猪肋排、羊背脊、羊腿、鸡胸、鸡翅……不同的肉有不同的成长环境、不同肌理、水分、香气，人的口舌享受到不一样的滋味，传颂人如何选育饲养出美妙味道的故事。

最后的神话

这样的生活绵延大约7000年，但人们始终无法摆脱来自哥贝克力的魔咒，那就是无论人多么强大，始终仍要付出祈祷，以求丰盛的谷物和肉类来喂饱当下以及未来。

即便是文明再度演进到电气工业时代，人学会了让水稻杂交来提高亩产，学会了用转基因来避免棉铃虫患，学会了将牛养在格笼里培育鲜嫩的口感，学会了利用电击来宰杀猪甚至还为此建立了人道主义规范，但同为碳基生命，人们还是没有能力百分之百地解决季节失常让作物歉收、或者阻止猪牛鸡患上瘟疫。不再向神祈祷的农牧业工人，也要在心底默默许愿让这些它们茁壮成长。

直到有一天，他们解开自己身体里DNA的密码，让算法为自己的生活安排好一切，利用动物细胞或是植物蛋白，为自己制造出牛前腰脊、牛腿腱、猪上肩胛、猪肋排、羊背脊、羊腿、鸡胸、鸡翅……

若干年后，地球上最后一名人类的农业官员，将最后一份文档以电子文本的形式存入历史档案馆，合上电脑打卡下班，明天开始他再也不用上班了，人类狩猎、采集、种植、畜牧的历史画上圆满的句号。

​再过若干年以后，人们信仰的故事是这样书写的：一艘方舟驶向浩瀚宇宙，找到了蓝色星球以外找到了新的世界，带上人类和食物的种子，找到原料，人们就将生生不息。

“以自然之物为食的蛮荒血腥从来都不存在，你们是纯洁、健康、精密、冷酷的孤儿，在宇宙中过着衣食无忧、幸福快乐的生活。”

哥贝克力的魔咒最终会在由硅堆砌建造成的神殿中，被默默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