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川方志》发刊,​林鑫个人影像的微观史

4月18日,《电影作者》文献系列 第1辑“铜川方志”电子版发刊。第1辑是由林鑫导演编辑整理的《铜川方志:个人影像的微观史》,囊括了林鑫纪录片作品中大多数人物。

“我无法让生活停下脚步,也没有权利为影片改变生活的逻辑。在这里,我是一个严格的写实主义者,对生活的真实抱有敬畏之心,也有着文献式的企图。”

就像林鑫曾经说过的那样,这十多年,他一直俯身在铜川拍摄和写作,先后制作了十余部沉甸甸的作品:讲述矿工父亲和同辈人的《三里洞》,讲述和他一样矿工后代的《同学》,以及正在制作关于铜川方志的《沉默的风景》。

下面我们刊载一篇“铜川方志”的文章,有感兴趣的可以下载电子刊阅读。云盘下载链接:https://pan.baidu.com/s/1govHM-nY3rtnf3GzEHcxzA 提取码: gepf

记忆、时间和空间:地方志的个人影像书写札记

林鑫

【方志】

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我更关注地方,这个西部的小城铜川,有它特有的地理位置和社会景观。作为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支援大西北建设热潮中产生的一座移民城市,其人员构成来自全国各地,包括东北、上海、河南、山东、四川、江西、湖南、广东、贵州等大部分省市,并有着移民城市的一切特征。这里没有当地人的概念,几乎每家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迁徙在这里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有着更为深厚的历史渊源和社会因素。老一辈当年从四面八方赶来铜川和现在年轻人的大量流出,体现出一座城市从起步到逐渐兴盛再到缓慢衰退的时间运行轨迹。

关于这座城市的影像记录,是对这里当下的社会生活和历史演变的采样调查。个体与不同群体在社会变革中的命运以及周边的社会风景都是我所关注的,也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建立起关于这座城市的地形学考察以及不同个体和群体的影像塑造与梳理。作为一个生活的记录者,我从2003年开始在铜川拍摄纪录片,围绕这里的时间、空间和记忆,对不同的人群进行了深度采访和拍摄,即便有个别跨地域的追踪,也一定和这座城市的故事相关,并与之形成对照。十多年过去了,我先后完成了《陈炉》《三里洞》《同学》《瓦斯》《传道人》《寇德卡》《陈笳咏》《河床》《单身女人》等九部纪录影像作品,第十部《沉默的风景》也已经拍完,目前还在漫长的后期剪辑中。作为地方志的个人影像书写,选择在自己出生和生活了数十年的这座城市拍摄,不仅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和对当地环境、人物的熟悉了解,也更方便进行持续地观察记录。由于我平时忙于谋生、疏于交际,与当地人的互动不是很多,反而能在熟悉的环境中保持一种必要的距离。对不同人群进行的采访拍摄,也因不在他们的实际生活圈内,反而有了能置身事外从容观照和记录的可能。

聚焦于一个地方,他者的拍摄和自己的书写还是有很大的差异,他者的优势在于外来的观察相对客观冷静,不会掺杂过多的个人情感,容易概括洗练的叙事。但缺点也是明显的,由于没有长期的共同生活经验,对当地人的生存境况很难有切身的体验和感受,也使其书写有时流于隔靴搔痒。而当地人自己的拍摄则与之相反,由于长时间的深度沉浸,与当地人的生活完全融为一体,他就是当地人的一员,故其书写没有隔膜和夹生感,能够最大程度准确真实地记录下这个空间的情态和发展。但身在其中的身份,也往往容易不识庐山真面目,这是在地的作者应该常常自省的。除了拍摄者身份的差异,很多时候,被拍摄者对拍摄者的信任和信心,是纪录影像最终成为可能的关键因素。

2018年10月,纪录片同道高子鹏在其创办的“蘭·映社”的展映中,将我的纪录片专题放映定名为《铜川方志》,这是第一次从地方志的角度对我的系列纪录影像进行梳理,也是对我十多年来田野工作的一次回顾。从误打盲撞地跌入纪录片创作以来,我从一个埋头于象牙之塔的艺术表现主义者逐步转变为一个潜行于街头社区的现实生活记录者,也不断从直觉的拍摄进入理性的反思,一部部作品的不断累积,逐渐完善和深化了自己的拍摄理念,也从对一个地区人们日常生活的记录,慢慢过渡到对一座城市的空间、时间和记忆的整体性考察,努力以一种个人的眼光进行地方志的影像书写。通过对不同个体和群体的深度记录和相互印证,逐步完成对不同职业人物的生存样式和生命形态的观察记录,使之成为普通人生活的一个影像标本和个案。我也试图通过一个完整的家族史拍摄来纵向记录一个家庭几代人的迁徙变化和家庭成员各自不同的生命旅程。

无论是不同群体的肖像写照,还是单个人物的命运沉浮,最后都需要一个大的地形学和地理意义上的空间框架来作为整体支撑,这样就开始拍摄一部关于这座城市的自然四季和生命四季相互交织的地景纪录片,并逐步延展我的纪录片作品系列《铜川方志》。个体和群体的命运,时代变革和当地景观,都会在一座城市的社会地理中一一展现。这是一个持续的观察和记录,工作方式以及记录的形式内容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观念的更新不断变化与拓展,以便能更加全面地记录下这座城市的空间演变和普通人多重视角下的时间记忆,使关于铜川地方志的个人影像书写工作不断深入和完整。

一座城市的记忆和个人的记忆交织在一起,是历史长河中一个个交错纵横的时间节点,而当下的社会风景和人物群像,则铸造出这座城市的广袤地景和精神空间。盘根错节的复杂历史和当下现实,也将通过一种个人化的深入观察,穿过宏大叙事的遮掩,用影像书写的方式抵达。地方志的影像书写者或者更准确地命名为影像记录者,以一种当地人的视角俯身其间,环视周围的一切,有一种更为贴切的在场体验。而记录者自身的沉浸投入,也使其影像与文本有了生命的温度和呼吸,且更为直接有效。时间的痕迹无处不在,记录一个地方的微观史,关注的是一个社群、一个家族和一个生命的历史。相对于国家记忆,其更着重于普通人的生活日常和个体生命的绽放,一片树叶包含着生命的全部信息,一个群体和个体的命运,也必然反映出一个时代的特质。这些人物的肖像是鲜活的,他们的记忆也是鲜活的,并带有强烈的地域特征和时间标记。

【书写】

如实记录和作者的创造性如何平衡,是拍摄和制作过程中需要考虑的问题。临场拍摄时去掉作者的算计,不断被生活裹挟和带领,以尽可能忠实地记录下自己面对的社会生活状态,也要随时应对和跟进突发的各种插曲及其变化。拍摄者做出的各项选择和调整,其实已经体现出制作者的主观性和作者性,即无需回避也无法删除。作为一个鲜活的生命个体,你不可能从现实中完全抽离,用一种绝对的客观冷静来面对你所拍摄的生活。你一定是置身其中的,也正因为你的视点是个人的不完全的,才使得有温度的记录成为可能。纪录影像的作者性更多还是体现在后期剪辑,面对大量素材的取舍,显示了一个作者的眼力和立场。不用出镜,他始终存在。当然,这里的作者性仍然是以忠实地纪录生活为最高原则,后期制作不应违背生活的真实,只是更加准确地将日常生活经验进行了浓缩和集中。不耍花招,是自律,也是警醒。

不标榜客观的绝对真实,不排除主观的经验认知,以个人目光平视和平实地观察记录,成为个人影像书写的标志。假如说记录可以是客观不动声色的,书写则更强调主观、主动和作者性。作为一种保存历史的媒介,影像的书写,不是冰冷的记录,而是有血有肉的融入。

与历代体现统治者意志的官修史不同,地方志的个人影像书写,是以普通人的视角记录普通人的生活,是关于这个时代生活的影像标本和历史文献。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草民百姓,都一视同仁地作为普通个体或群体中的人物进行观察和记录,并使之成为特定年代的影像存档。宣传体影像的浮夸煽情和任意涂抹,与个人影像书写者怀着敬畏和深入的生命体验为基础的忠实记录,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拍摄方式。无论是修饰遮掩还是忠实记录,都以其自身的行为铭刻在案,谎言和真相一起显现出一个时代浮华之下的本质和铁证。

【视角】

每个个体都有各自不同的观察维度和主观视角。对观察者和记录者来讲,绝对的客观现实并不存在,摄像机拍摄的世界,表面上看是客观现实的机械记录,但镜头的背后因为有人的存在,必然会显出拍摄者的观点和视域。但其主观视角本身也是客观现实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他的观察记录依然是真实的。拍摄者的镜头仅仅代表了拍摄者的观看视角,而每一个被拍摄者,也以其自己的视角来阐述这个世界,他们在镜头前所展现的现实也一样由各自的主观视角构成。面对同一个事件,相互之间也常常因为观察维度的差异使彼此的陈述不能一致或大相径庭。这种认知上的错位和偏离,恰恰更加立体地表现出对社会认识的复杂性。这里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从观察者自己的角度来看都是明确无误的,其他人却不一定认可,对同一件事情的看法甚至相互矛盾。作为拍摄者,哪怕清楚地看到了其中诸多的差异,也无法确立唯一的真实。并置不同的观点是一种手段,通过平行地展示不同的说辞,观看者或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立场不同,结论不会一样,也正是由于生活本身所提供的这些复杂鲜活的社会形态,向作者和观者提出了挑战。

林鑫作品

《三里洞》| 2007 | 172分钟

【真相】

赫尔佐格反对会计师的真相,试图抵达更为本质的真实。但问题是我们究竟多大程度上能够抵达真实。其实,即便叙述者为了掩饰而做了对自己有利的说辞,这种掩饰本身也是真实的一种,表演的痕迹无法从影像中抹去,也必然会被观看者感知。所以,就算是仅仅记录下表象,也依然可以通过不同讲述者之间的交叉陈述,揭示出部分事实和真相。在一个胜者通吃的时代,胜利者成了所谓真理的代言人。尽管经过了漫长的时间过滤,厚黑学依然在当下的世界上招摇过市,并打着所谓正义和真理的旗号。排除腐朽的历史魔障,还原生活的本来面目,在过去与当下同样不易,但却是我们应做的工作。

谎言也是真相的证言,是一种反证,迷雾重重之际,透过谎言或许能更好地抵达事实真相。一切事实的追寻都为揭示出真相,掩盖的越深,越难以挖掘,才有着更为震撼的果效。有些真相也许无法抵达,但是这些努力寻求真相的路标,已然昭示了真相的存在。世间的各种面相,都是通向事实真相的途径,看我们怎样去读解。真相也依然会被各种眼花缭乱的现象遮蔽和埋葬,我们无数次地努力接近,不是每一次都能够抵达,有些可能隐藏在时间和人性的晦暗深处而永远无法见光。

但也正是这样的多方求证和反复追问,有些真相或已经揭露或得到显影。我们没有上帝的全备视界,就只有通过不同人物的口述采集,来为我们透过社会的表象寻求生活的真相提供路径。对历史和事件的还原,多重叙事和交叉验证始终是剥去伪装抵达真相的有效方法。单个的口述只是当事者之一的说辞,只有通过复述,也就是通过不同视角的反复印证,方能更为准确地给出事实真相。一个人的述说,只是个案,无法确定,不同个体在不同时间地点的反复述说,不断地相互质证,使事实的存在不容质疑。

【影像】

与过去主要由少数人用文字记录的生活与历史不同,十多年来视频拍摄器材的迅速普及和小型化,不仅使影像的记录变得容易和随处可见,也催生了中国个人纪录片的崛起,老中青几代作者几乎是同时出现并选择了这样一种媒介,拍摄记录当下的生活和追问历史。十多年间积蓄的作品数量已蔚为大观,并成为如实反映这一时期社会状况的重要史料。但近年来随着社会意识形态的不断强化,作品的拍摄和传播都遇到了挑战,能否持续下去,已经作为一个问题被提出。

作者也开始分化,每个人都在现实的压力下寻找自己的定位。这是一个主动和自觉自愿的选择过程,也必然承受由此而来的自由和艰辛。另一方面,铺天盖地的图像视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全面普及,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手机拍摄者,都参与了这场大众狂欢。再加上社交媒体的推波助澜,每个人都在不停地用手机拍摄刷屏,也会被他人摄入镜头。微信朋友圈的即时图像分享,使拍摄行为第一次成为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大大提高了人们的拍摄热情。但也正是这种随时随地无处不在的拍摄行为,使人们对影像的拍摄,从最初的神秘好奇,到主动参与,并在短短的时间内,发展到对影像的防范和警惕。电视的大量曝光和网络上随处可见的图片视频,使人们对被他人拍摄的影像用途更加警觉。

自我保护意识的加强,使影像的拍摄变得愈加困难,在公共场所拿出摄像机常常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抵制和叫停。不但有意识形态的拦阻,也会遇到更多层面的限制和质疑。这时,人们对拍摄者的了解和信任就成为拍摄的前提。纪录影像的制作者也需要时时应对和思考不断出现的各种新问题以及新的可能,并给出自己的选择与方案。

林鑫作品

《同学》| 2009 | 203分钟

【原则】

在多年的纪录片拍摄过程中,我逐步意识到并且遵循这样一些原则:

尽可能忠实准确地记录;

个人创作不得凌驾于生活之上;

平视的眼光;

尊重生活的本来面目,不扭曲和美化;

日常记录,拒绝奇观;

尽可能质朴地呈现,不耍花招;

拒绝摆拍、情景再现等拍摄手段;

始终跟拍,不设计和推动情节发展;

尽量不打断口述者的讲述,保持文本的完整性;

作者性更多体现在影片的后期剪辑中。

【记忆】

对一朵玫瑰,一百个人有一百种不同的记忆,这些不同记忆的并置,必将从多个维度突现出物质和情感的张力。记忆是一种阉割和遮蔽,庸常的生活场景由于过多地重复和无趣,已被潜意识暂时或永久地选择性遗忘,而依然能够被不断唤起和说出的,则经过了时间的重重过滤,并凸显出生命的痛苦和高光时刻。不同的个体记忆,不管经过怎样的扭曲和变形,也依然可以折射出时代的气息和质地,并汇合为一个时期和地域的集体记忆。记忆是有选择性的,这种选择无法由意识主动导引。

但是否愿意将这种记忆说出,则经过了叙述者的主观选择和理性思考。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常常会冲破理性的围墙,像洪流一样泥沙俱下,大部分的情感压抑和社会创伤也可以在持续地倾诉中获得释放和医治。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晦暗地带,依然在混沌中,无法抵达也无法穿越。记忆像厚厚的地层,有不同的褶皱和防护盔甲,仅仅是那些说出的部分,已足以令人惊叹。不同的个体记忆,可以还原出那些已经消失在时间尘埃中的社会事件细节以及个人生活和情感的方方面面。而将这些不同的个人影像记忆文本汇集起来,通过不断地积累,或可以成为我们关于这个时代的共同记忆和历史文献。

记忆是一种见证,是人证。多人对同一事件的回顾,是互证。无论是宏大的历史还是家庭和个人的记忆,作为对这个时代思想和社会生活的见证,得以用影像和文字的方式存留。对历史的书写者来说,记忆是对抗遗忘的一种方式,也是重建被遮蔽和阉割的历史现场的一种有效途径。

林鑫作品

《瓦斯》| 2011 | 136分钟

【时间】

在地方志的个人影像书写中,记录时间的方式,从人物口述、档案文献,到四季变迁、社会景观,无论是童年到老年的面孔,还是生命的诞生和消亡,以及工矿建筑废墟的地形学生态考察,都留下诸多时间的痕迹,体现出时间的流逝。在影片有限的时长中,我们可以通过各种方法展示更为宽阔的时间维度,并积聚起时间在影片中应有的力量。绵延五十年的时间或三十年的时间,并不需要完整跟拍五十年或三十年才能够实现。在当下的拍摄中,也依然可以通过人物口述和社会风景的变化等去寻找去的时间。

一部纪录片仅仅是关注当下,当然也可以成立,但能够重建过去的时光和时间的轨迹,不仅是一种诱惑,也可以增加影片的历史厚重感并使之具有更强的说服力。面对已经消逝的时间,更多时候,我们不得不通过记忆和文献的方式进行还原。这是后来者的独特方式和无奈选择,有时也和拍摄者自身的生存境况相匹配。一种影像风格的确立,有着它内在的逻辑和必然性,被动的工作方式常常是环境限制的产物。客观的时间是线性的,而不同人的主观时间在同一平面相遇,则可能产生凌乱交错的光影,会闪现弯曲迷离的弧光。对一个绝对的日期,也常常因为时间的过滤和记忆的模糊而给出不同的答案。

主观感受的时间,受到个人情绪的干扰和阻断,会放大和缩小时间的长度。瞬间千古,皆因人的感受而改变。一分钟可以觉得无限长,几十年光阴也可以瞬间而过。所以我们试图重建的过去时光,经过时间和记忆的双重压榨,已经成为提纯的时间。时间的截取和重组,使我们在有限条件下保存过去的生活和记忆成为可能。但这种经过高度浓缩的时间,并非时间的本来面目,这需要时时警醒。日子是稀疏平常的,平庸和无趣是一种常态,大多数时间并不具有强烈的戏剧观赏性,将之刻意地剧情化处理,乃是对生活本身的偏离。

忠实地用影像记录生活还是用生活中的影像素材来建构自己的艺术作品,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路径。不同的作者有不同的选择,并以此体现出在处理影像时间上的作者性。我们无法将全部时间一比一的加以复制保存,但我们也许可以尽可能准确地记录下人们对时间的感受和我们对时间的认知,并在地方志的个人影像书写中,使主观感受的时间长度、节奏与现实匹配。时间,是记录的起点,也是生命的延续和影像的可能,不管是记忆的存储,还是岁月的痕迹,作为历史见证,都可以在未来的年月中得到时间的检验。

【群像】

群像的塑造,常常是通过当下的口述来重建已经消失的过往。语词,成为进入人物内心和过去时日的主要通道。在已被淡忘并尘封的时光隧道深处,人们的记忆开始苏醒,并打破长久的无言,倾吐出自己的青葱岁月和生活波澜。那些久远的往事,通过流利或迟涩的语词,渐渐地浮出水面。语句的表述和字词的选择,无不是人物心灵的外化,不同人物在词语选择上的细微差别,往往是通向其内心世界的密码。肯定和或然的语态,同面部表情一起,生动地再现出个体生命史上的微光。不同的词语从不同的人物口中说出,也有着和他人完全不同的感慨和内涵。影像是活动的文本,文字是影像的延伸。他们共同担负起生活和历史的见证以及群像的建造。对于以口述为主的纪录片,同时留下的影像和文字两种文本可相互参照并形成互文。相较于受片长制约的影片脚本,完整的口述实录文字提供了更为丰富和深入的生活史料。

一个地方的影像志,除了社会风景,更重要的是通过调查,记录下在相似背景下的普通人生活样本和不同生活阶层的人物群像。无论是横向的矿工、同学们、传道人和单身女人群体,还是纵向的关于几代人迁徙的家庭史个案,都是这一时期普通人生活的真实写照。被时代洪流裹胁的普通人生活,其个体生命的辉光和各自不同的生命曲线,常常被宏大的历史叙事淹没在整体的混沌中,在那里突出的是一种普遍的共性而不是个性,个体命运的巨大落差,放到一个更大的视野来看,只能是一波波相似的涟漪,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地方志的个人影像书写是一种微观的记录,更注重细节的真实和个体生命的尊严。即使是在完全相同的社会背景下,也会由于个体的不同际遇,形成千差万别的生命履历。每个人的气质性情乃至阶层特征也常常会表现在脸上,其年龄、表情、语气、仪态、着装、职业无不透射出人物的处境和心神,淡定还是焦虑,欣喜或者无奈,这一张张令人动容的面孔和人物风景,是这片土地上不同人群的肖像写照。这些性情各异的人物,不仅是不同社群和阶层的组成部分,也是这片土地的活力和重心所在。群像,是抵达这片土地本质的有效手段和准确的书写方式,也是解读这个时代普通人生活的可资相互比照的可信文本。

拍摄者如果因为项目的缘由,拿起摄像机做专业但却冷漠的机械记录,那么留下的仅是一个旁观式的影像标本或自我表现,这里的生活与拍摄者并没有发生实质性关联。而记录者的深度沉浸和全情投入以及与被记录者之间的理解和共鸣,则使记录下来的影像拥有了自己的生命。这些影像的完成,不仅来自于拍摄者和被拍摄者的相互信任和共同努力,同时也带有他们的生命烙印和呼吸。

在地方志的个人影像书写中,去除了过去史书按地位尊卑的人物排序以及以王侯、名士和英雄为主的叙事模式,而代之以一种不分贵贱的平行方式,记录下历史从未曾关注的芸芸众生的生活日常。在这里出现的人物,不论是地位显赫还是身份卑微,都被以平视的眼光一一记录,他们的出场也更多是滚雪球效应和随机选择的结果,并没有拍摄者的刻意和必然性。正因如此,人物的随机采样,基本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实际状况。由于影像作者始终生活在所拍摄的社会环境中,几十年的生活积累,使其拍摄的这些群像纪录不仅更接地气,也尽可能在制作中保持了准确、忠实和中立。中立在这里是一个限制词,没有情感的偏袒和刻意的遮蔽,但在如实记录的同时,也有伦理的考量斟酌,并尊重被拍摄者的沉默。

林鑫作品

《传道人》| 2014 | 162分钟

【废墟】

废墟,是地景,是物证,也是另一种见证历史的形态。当下沉寂无人的空阔场景,曾有着沸腾喧嚣的已往,被时间尘埃掩埋封闭的废墟下面,也依旧保留着各种当年鼎盛时期的蛛丝马迹。对废墟的凝视,乃是对淹没在时间和过去无尽晦暗中的历史回望。残破的矿坑巷道,堆积如山的矿石废料,破败的建筑群落,以及挖去地表裸露出石头的山峦旷野,都是时间和贪婪留下的踪迹,与好像不停变换却又永不改变的天空对视。太阳底下无新事,这一古老的断言依然有效。废墟之上的新造,也必将重新成为废墟。当下建造的一切时髦楼盘和社会景观,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重新成为一片片新的废墟。废墟,像地质构造一样,一层层展现的,是不同年代的堆积物。

当过去的一切即将消失殆尽时,仍有废墟存在,面对着周边林立新造的围困,它依然在阳光下,在幽暗中,发出微弱而确定的讯息,并不断述说着昔日的喧哗和已被掩埋的证据。或被看到,或被无视。废墟,是当下的过去,是未来的现在,可以警醒,可以注目,可以存证,可以凭吊。面对这些遗迹,或彻底摧毁让其消失,或成为讴歌过去的功德碑,或随心所欲地加以变造,使之成为当下不断崛起的梦幻工厂。但纪录影像的存在和持续,一定会将这些人为打造的浮华景观,凝固为时间的冰冷雕塑和不可销毁的证据,供人们重新审视与评判。并将这些过去的遗迹和试图涂抹遮盖的愿望,一并记录在案,供后来者观看领悟,批判省察。

【风景】

一部地方志的影像构成,不仅需要人物群像和社会景观,也需要确切的地理方位和地形地貌,以使之成为这片土地上人们生活和环境的空间坐标。风景的维度,可以是政治和意识形态的,也可以是纯粹的生态地景,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共同阐释着一座城市的时间和空间。一个地方的生态学构架,就像一间房屋的构造与周边的关系一样,既有地板、墙面、门窗和过道,也有室内外的各种物件和人物,周围的空气、风雨、云朵、花草、昆虫等等,都是这个空间的元素。从城市到乡村、从工矿到街道,这些具体的生活场所,不仅是风景的地域特色,也是时间的去日留痕。沉默的风景,是一切生命和自然的面孔,在季节的交替轮换中,树摇动而春发,花无语于夏阴,蝉声略过残秋,大雪飘落隆冬。

更有夕烟斜照,车水马龙,人影点点,三五成群,厂矿噪音不断,游人漫步丛林。这一切的一切,全是风景,社会的风景。风景所指,无所不在,它可以是对一个地方的山川河流、风土人情、社会景观和普通人生活的综合观察和记录;也可以是对嫩芽初放、浓阴馥郁、落叶飘摇、万物萧瑟的凝神关照。自然的风景与内心的风景已是千差万别,更何况内心风景虽可感而不可见,也一样会心潮澎湃或波澜不惊。街头匆匆飘过的无数面孔,无论是青春的容颜,还是苍老的皱纹,都是风景的礼赞。喜乐、痛苦、无奈和绝望的神情,都是地方志影像书写中不可忽略的生命底色。放开来看,世间的一切皆风景,大到宇宙,小到蜂群,都可以从不同的维度去观察记录。

所谓的地方志文本,仍然是一种局限在以人类为中心的狭义的影像叙事。展开对各种自然风景和生命风景的平行观察和多重视角,会发现其内在本质和丰富性不仅蕴含于大千世界的各种造物之中,也隐藏在沉默不语的山石之后,不管是地景还是流云,是星空还是心胸,通过镜头留下的惊鸿一瞥,都可窥见各种峰回路转和柳暗花明中的行脚萍踪。

【作者简介】

林 鑫:纪录影像作者,主要作品有《陈炉》《三里洞》《同学》《瓦斯》《传道人》《寇德卡》《陈笳咏》《河床》《单身女人》《沉默的风景》,出版专著《三里洞:上海支边矿工的影像史》。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