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周作人集外文》的一点意见

  □ 周运

《周作人集外文:1904—1945》(全三册),陈子善、赵国忠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1月版,268.00元。

□ 周运

《周作人集外文》三册出版了,对周作人爱好者来说是大好事,其中增补了不少钟叔河编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版《周作人散文全集》所未收的文章,也为未来出版一部更全的周作人散文全集作了必要准备。《集外文》的诸多优点已有评论者谈到了,我这里只讲自己的一点看法,近于班门弄斧了。

第一点就是有些文章未注明出处。例如第三册《青灯小抄》第538页《题〈范蘅洲先生文稿一卷〉》,编者仅注明“据手迹”,其实出自《国家图书馆藏钞稿本乾嘉名人别集丛刊》第九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范家相《范蘅洲先生文稿》稿本,有墨笔题记:“计文十八篇三十二页,三十二年一月重订,知堂所藏”,钤朱文印:知堂书记。目次页都是知堂所抄,钤有朱文印:知堂书记。卷后跋语就是这段文字,并有朱文印:苦雨斋藏书印,知堂所藏越人著作。

另外该册第487页《偶作用六松堂韵》,也注明“据手迹”,而成都《新民报晚刊》1946年6月2日《出师表》副刊刊登过署名“老头子”的《周作人老命难留》一文,其中说:

这是二十九年间的事了,友人张君接着周作人的一首诗:

正似群鱼脱故渊,草间煦沫剧堪怜。四方引领失归路,何处将身托愿船?漫策断株追日没,孰持煎饼补天穿?狂歌岂必能当哭,夜色苍凉未忍眠?

我们可以说,在苦雨斋的著作中,是没有这样苍凉的音节的。“漫策断株追日没”,是周氏非不知日本之将失败,然而,可怜,“孰持煎饼补天穿”,周氏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然而,即使为了文艺的翻译着想,全中国能翻拉丁文的恐怕只有周氏一人,也无法留他这条老命了。(引者按,文中诗句“夜色苍凉未忍眠”,而文集里作“夜色苍茫未忍眠”。)

据袁一丹考证,此诗题为《偶作用六松堂韵》,一名为《己卯秋日和六松老人韵》。“1940年3月周作人曾将这首诗抄赠给其在绍兴教书时的学生张一渠,随后特地交待:‘务请勿以任何形式发表,不但旧诗本不会做,近来亦不想有所揭载,徒供人作骂资也。’”(《汤尔和:民国学术圈的“里子”》,《东方早报》2015年4月19日)文中的“友人张君”应该就是张一渠了,结果知堂不要发表的嘱托却以批判他的文章形式发表,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所以文集中不少文章下出现的“据手迹”,应该补上手迹出处,刊于何处或在何人手里,这样便于读者查核。

第二点是有些编者注的说明太简略,往往漏掉了知堂文章的重要背景。如第三册第259页《与傅孟真先生谈图书馆事书》一篇。此信缘起,据《北京大学日刊》(1931年3月21日)披露,当时北大图书馆积欠未还的图书已超过四千册,个别人借书已达二三百本之多,有的图书馆书刊流失校外,竟在旧书摊出售,令人气愤。傅斯年因而致函蒋梦麟:“昨天在厂甸摊上买到北大图书馆书一本,这是我到北平二十二个月中第三次遇见小摊上卖北大的书的事。以我经年不逛小摊,很少走东安市场,然竟遇到三次,则北大书之流落当是很普及的事了,朋友们几乎人人都有这个经验……北大图书馆今日的状态,实在是北大从古以来第一件可耻的事。”(《北京大学日刊》1931年3月4日)不少师生出谋划策,因而《北京大学日刊》1931年3月6日刊登了周作人致傅斯年的这封信(写于3月5日)。傅斯年此信,《傅斯年遗札》未收,而新版《傅斯年文集》第七卷收录了(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53页)。知堂此信最早见于吴梋编著《北京大学图书馆九十年记略》的摘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64页)。

另外第三册第393页《关于瑶光寺尼》,刊载于北平《世界日报》1936年10月21日《明珠》副刊,知堂此文是第二篇:《关于瑶光寺尼 其二》(署名“智堂”),而第一篇《关于瑶光寺尼 其一》,(署名“於菟”),其中说:“陈寅恪先生说《莲花色尼出家因缘》末云:游于方内之士,得知贝多真实语中,固有非常异议、可怪之论在也(清华学报七卷一期)”。知堂此文直接涉及陈寅恪这篇文章的相关考证了。而且如果不注明“於菟”此文,知堂文中一句“质之‘吾家’於菟居士”就没有着落了。文章作者“於菟”疑为周叔伽笔名,他当时也在北大任教。

第三点就是文章的系年,按照编者“凡例”所云“按发表时间先后编入”,其实应该以编者注的形式注明写作时间,如该册第310页《致曹聚仁》一信发表于1934年10月20日《人间世》第十四期,而此信的写作时间是1932年1月14日。北平《益世报》1947年5月1日第二版刊有未署名的记者文章《周作人樊仲云为什么落水》,其中说“二十一年元旦,那时正当九一八事变之后榆关紧急,平津骚然,记者很关心周作人的行止,特寄一信。他的回信说……”下面所引的就是这封信,看来此文作者就是曹聚仁,此文中有一句“五四时代自己谴责最急进者,如独秀……都变成如此,他可知矣!”而《集外文》第310页则印为“五四时代自己谴责最急进者,□□□□□□都变成如此,他可知矣;”可以据此在空格内增补“如独秀”三字,而据宋希於兄查曹聚仁后来的文章《一封旧信》,里面所录原信就是“如独秀”(《天一阁人物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79页)。曹在抄录此信后评论说:

不但洞达事变之理,而且模[摸]着民族的症结,痛加针砭。像他这般明理的人,竟会鬼迷了心为虎作伥,谁也不会相信。平津初陷,改造社社长山本实彦曾经到过华北,和他见过面,山本回国以后,便说要在文化界发生一点作用,如周某其人最为适当;但他早已淡于俗尘,决不肯出来相当什么工作的(其后不久,胡适先生关怀他的安全寄书慰问,他复信也以苏武自比,今位当代苏武也将在冰天雪地守节十九年,谁知到了后来看,苏武变成了李陵,淡与俗尘的变为出山之泉,不独胡适不敢相信,连山本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段评论可以与曹《跋知堂两信》一文对读了:“启明先生的思想,一面是宽容,又一面是憎恨。他憎恨萨满教的礼教思想,憎恨自以为毫无过失洁白如鸽子,而以攻击别人为天职的君子,憎恨相信大刀队胜于空军,打拳可胜坦克的国粹狂信者。”(人间世社编《人间小品:甲集》,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版,第143-144页)

最后一点就是文集有些遗漏,如《北平晨报》1936年1月14日第十一版《北晨学园》,江绍原在文章《左右横竖 旁脊旁舂 罔两方相 外加普罗以及六博》中说:

我出门购丁蒋两书,在读苦茶庵主人手教之后。盖“民国廿五年年旦,(庵主)不免到厂甸去白相一番,结果只买了几种一毛钱一本的知不足斋,其中有吾家去非著的领外答问,……”(一月二日)。

绍原案:庵主试阅拙著面四九,即知领外代答之文,我已引之。……(二十五年一月四日灯下)。

文中引用了知堂1936年1月2日信的全文。信原件手迹见于江小蕙编《江绍原藏近代名人手札》(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20页)。希望以后再版时可以据此增补。

另外吴晓铃在《六朝散文》(署名“蔽芾”)里说:

知堂老人本年在北大开有“六朝散文”课程,我每得暇便常去随缘旁听。老人于讲述之始,所列的书目,只是《颜氏家训》、《水经注》、《洛阳伽蓝记》及《百喻经》四种……

老人在课程提要中写了这样的几句:

伍绍棠跋《南北朝文钞》云:“南北朝人所著书,多以骈俪行之,亦均质雅可诵,如范蔚宗沈约之史论,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郦道元《水经注》,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斯皆篇章之珠泽,文采之邓林。”本课即本斯意,择取六朝一二小书,略为诵习,不必持与唐宋古文较长短,但使读者知此类散文亦自有其佳处耳。(北平《世界日报》1937年1月6日《明珠》副刊)

而“明明”在札记《红楼拾零》里说:“周作人先生今年担任‘六朝散文’一科,选者踊跃,‘揩油’者尤多,每上课,必临时‘加座’。”(北平《世界日报》1936年10月3日《学生生活》副刊)这段轶事算知堂讲课风格的注脚。看来吴当时也是揩油者之一,旁听过不少知堂的课。而吴又在《六朝文》里说:“知堂老人本年在这里讲授‘六朝文’,不禁使我想起北大来了。三年前老人在那里也开过这门课程……”(《燕京新闻》第五卷第十二期,1938年11月25日)文字与《六朝散文》大同小异,后半稍有删节,算是把旧文删改了一下。知堂这则“课程提要”已见于《知堂回想录》(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80年版,第461-462页),不过作为最早发表的出处,可以据此增补一下。

这里仅就刻下所见提点儿意见,如有不妥之处,还望编者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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