琚建波║夏天的味道(短篇小说)

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哪一个夏天过得像今年一样漫长。在连续喝完两瓶芬达之后,我确定自己还是找不到具体的事情做。我和菲菲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沐浴在橘黄色的夕阳之中。身边的菲菲低着头用脚尖拨弄着那两个空了的饮料瓶子,不发一言。“那我们去公园里划船去吧!”我建议说。菲菲抬起头来,我看见烈日下她小小的脸蛋被晒得绯红,她满脸疲倦,可她不想回家。我看着她那迟疑的表情,这隐约其辞的流彩,在浓密的夏天里,分明还对我隐藏了些什么。不由分说,我拉着她的手就往公园里跑,在内湖边上,我连拖带拽地把她送上了船,然后我挥动船桨,向着湖心进发。我们的小船就像是一支清凉的歌谣,在水面上扩散开去。水面上徐徐拂过的微风轻轻地吹着,我只觉得满面的清爽,自由自在,心情也不那么郁闷了,就像那解开的愁结,没有了束缚。菲菲也兴奋了起来,在船的一侧激动地拍打着水花,伸长了手臂采撷水面上的白莲。那样的画面,就像一颗甜蜜的糖果,让我的内心,美得发颤。

这是一个漫长的夏天,漫长得让我记不起时光,我只看见岁月在我的生命里悄悄地流过,像是孤寂的沙漏,在翻来覆去地过滤地老天荒的忧伤。过完这个假期我们都要上大学了,黑色的六月已经被我们从记忆里残酷撕去,血肉模糊。但那一种压抑,在岁月里却越见分明,不可磨灭,且大有死灰复燃之势。志愿早已经报了,我悖逆了我爸妈的意志,悄悄地跟着菲菲报了同样的志愿。我早已经忘记了在填报志愿时和父母有过的分歧,也忘记了自己在填下志愿那一刻的苍茫。我只记得心中那细碎的破裂声音,那样清晰,就像一个国度缓缓坍塌。菲菲填报的是北方的一所名牌大学,录取分数线很高,但以菲菲的实力,这很没有挑战,根本就不是个问题。而对于我来说,我高考失利,在我走出考场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我又白白复读了一年高三。但我还是毫不迟疑地填报了菲菲的学校,虽然心底的苍茫一次次冲撞心跳,但我还是勇敢的填报了。我就是这样地想和菲菲在一起,我就是这样地惧怕分离,我抓住每一个机会,想把自己留在她的身边,想用尽我所有的努力,阻碍离别的提前到来。而这些,是菲菲所不知道的。

在我恍过神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已经误入藕花深处了,小船在一片巨大葱郁的荷花池子里搁浅了。风声寂静,菲菲正在对着一朵红莲发呆,容颜皎洁,素手纤纤。我不禁看得傻了。美丽的画面在时光之中定格了不算长的几秒,菲菲也在思考问题。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注视,菲菲转过头来,脸上的那一抹绯红在凉爽的夏日风里消退了,皮肤水灵灵的,似乎一弹就破。她微微一笑,不置一词,突然灵机一动掬了一捧水轻轻的洒向了我。我回过神来,脸颊变得通红,也捧起水洒向她。我们就这样在莲池深处戏起水来。也不知道是在哪一个刹那,我捉住了她的手,而她也没有挣扎。她的脸在我的怀里再度通红,眼神纯净得就像是那一汪清泉,中间夹杂着那丝丝的紧张。我低下了头,菲菲转过头,我们的嘴唇却碰在了一起。电石火花。她羞涩地挣扎开了,我怔了一怔,坐回船头去。我们都没有说话,此刻世界就只剩下了我和她。我低下了头,平静了思绪,沉静了片刻,然后荡舟回岸,在渐渐下沉的天色中,在撕裂的水声中,彼此都没有言语。

暮色就这样笼罩了下来,像是一阵浓郁的忧伤,牢牢地缠住了我。我知道,总有一些时光是需要告别的,总有一段时光只能留作记忆,不能深深沉溺。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就会恍然间忆起,这已经是最后一个残夏了。季节已经很浓了,浓得化不开,漫步天地间,扑面而来的,都是夏天的味道。辛辣,温情,而我却不能把握,像是那黑色的伤悲,我只能沉溺,不能把握。华灯初上,孤灯盏盏,满城摇曳的灯火,我的青春漂泊。我们并肩走进一家馄饨店,在热辣气味的刺激下,我悄悄地流下了泪水。我背转身去,擦干。菲菲低着头,专心地对付着那一整碗馄饨。我点上了两瓶可乐,仰首饮尽的刹那,再次激起万点泪光。

我们沿着那寂寥的林荫道往回走,我要送她回家。静静的夜色就像是一首沉重的校园民谣,一遍遍在我的心底歌吟。我看不清楚自己的曾经,只记得与菲菲一起见证的朝霞暮雨,春花秋月,在那暖色的夕阳里,弥漫着温情的光辉。也只留下了记忆,一波波冲击着我的心脏。回忆,回忆,只有你能够给我能量,可是现实,为何如此残酷?

短短的一段路程我们却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我们像是和自己的影子较劲。一步三个影子,堆叠在一起,分不开。我只希望时间过慢一点,过慢一点,好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去陪伴菲菲,或者说让她陪我。我们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并肩坐下,冰凉的月光默默地映照着我们。我们就在那皎洁绝望的月光里伤情。“小语,我已经受到科大的通知书了,就在今早!”我低头不语,这一结果虽然我早就料的,但我没有想到竟会来得如此迅捷,如此强烈,让我崩溃。菲菲接着低声说道:“我也替你看了,你的通知书还没有到……过几天应该就会来了。”菲菲说不下去了。我抬起头来,冷酷的月光下,我泪花晶莹。我的傻姑娘,你是不知道的,我的通知书是不会来了,今后的时光,我不可能天天伴你左右了,就像一封寄给春天的信件,只有在来春才能收到了。只要你能够开心快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的祝愿会跟着你,陪伴你每一天。这些我都知道,我仍然摆脱不了复读的命运,如果我还想深造的话。因为放纵了太多,最终荒废了自己,这是我早已意料到的结果,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悲伤,如此不堪一击,在自己预设的结局里,找不见救赎的力量。我只感觉到满心的内疚,愧对我的父母,愧对我的菲菲。菲菲也流下了泪来,梨花带雨,脸上的泪水,像是一条条雪亮的小溪流,在年轻的脸上纵横交叉。我的心底剧烈颤动。我是如此地惧怕离别,如此惧怕菲菲的离开。但我也知道,很多的事情是我无法控制和改变的。我只能空握满掌心的泪水,在悲伤里倾颓,对着夜色无能为力伤悲。我拥着菲菲,默默地流着泪,月光在我们的身后变得寂静,那尘世的喧嚣像潮水一般退去,不留痕迹。夜色已经很深了。我们相互依偎着走向菲菲家的别墅,房前的保时捷里,菲菲的爸爸烦闷地抽着烟。菲菲轻轻地抱别了我,挥挥手让我离开。我擦干菲菲眼角的泪水,一步步倒退离开。菲菲也一步步倒退着向前走去,远远的柔情,还在抚慰我受伤的心灵。走到车边,她用手敲了敲车窗,她爸打开车门让她进去。孤灯盏盏,像一片片薄冰,而我像是一叶孤舟,在夜色里迷失了方向。

我的爸妈已经等我很久了。我打开房门,满屋呛人的烟味让我无法进入。满地狼籍,爸爸一口口地抽着香烟,妈妈关切地上前来迎接我。高考之后,我日夜操劳的父亲母亲凭添了几许的白发,面容消瘦,眼角的鱼尾纹又增加了好几重。我看见她那干瘪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爸爸摁熄了香烟,招手让我在他的身边坐下。这样的时刻在我的生命里是很少的,不管温情与否。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得以仔细地端详我坚毅顽强的父亲。在我的记忆里,他的目光从来都是坚定不移的,可是最近他那往常炯炯有神的目光却变得暗淡,眼神之中也多了厚厚的犹豫。“小语,我决定让你继续复读,这么多天过去了,你的通知书应该不会来了。我在浅宁为你找好了学校,那是浅宁最好的学校了,明年的这个时候我最希望你能给我带回来一些奇迹。”他停顿了一下接着继续说,“学校那边我已经让你叔叔为你准备好了,其他你就不用操心了,只要安心学习那就足够了。还有钱的问题,不要为我们担心,想用多少就用多少,只要明年考个好大学就行了。”我一拍茶几噌地站了起来,我愤怒地凝视着这个我称之为父亲的男人。与他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我还是第一次发现我与他之间竟然如此陌生,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我的心底有一阵浓浓的凉意,让我全身瞬间冰凉,“爸,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知不知道你亲手扼杀了我的梦想与青春了吗?你以为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对的吗?你为什么就不能为我多想一想呢,你就不能站在我的立场上为我考虑一下吗?在做这些决定之前你们征询过我的意见了吗?请你们不要再这样武断了好不好!不要这样霸道了好不好?我知道我没有好好学习,我也知道你们的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上名牌大学,我也在努力啊,但你们知道吗,你们一次次这样擅作决定,让我的内心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你们知道吗?你从来不关心我的学习情况,只知道在期末的时候来验收我的工作验收你的希望,你就不能好好为我想想吗?现在我不觉得自己羞耻,我只觉得你们好失败,就因为你们是我的父亲母亲就可以来安排我的青春和人生了吗?如果这样的话,我不希望是你们的儿子,我稀罕不起……”。我还没有说完,怒不可歇的男人就给了我一记重重的耳光,妈妈哭着拉开了爸爸,“你要打就打吧!你又不是没有打过,你除了会打人,你还会做什么,你最好重重地打,最好打死我,你打不死我你就不是男人,你打啊!”我哽咽着,和林仲新耍起泼来。他挣扎着要扑过来,但是妈妈死死地拽住了他,后来他还想冲过来,我的妈重重地对着他的手臂咬了下去。我只听见一声惨叫,我不想看他们,但我听见了一记耳光在我妈的脸上落下。多少年了,商人父亲在我的印象中就是我的取款机,银行卡,除了钱,我很少能够在家里见到他。特别是生意做大之后,这一个家,就快成了我和妈妈的家。我是真的愤怒了,我操起花瓶朝着林仲新的头上就砸了下去。时间停止了,只听到花瓶破碎的声音,他一声不吭地倒下了,妈妈大声哭喊着,我呆了,颓然从墙上滑下。一分钟,两分钟,时钟嚓嚓的响着,妈妈还在哭泣。倒是隔壁的周阿姨听见声响之后匆忙地赶了过来,在见到躺在地上的父亲和哭泣着的母亲之后,镇定了几秒钟就和其他几个邻居把我爸送医院去了,我妈也去了,没有人管我。我呆在的家里,心中密密麻麻串烧着爆炸的苦痛。不知道要做什么,不知道能够做什么。我委顿了下来,家具碎了一地。

二十年来,我很少这样大动肝火的,和父亲动粗的历史还从来不曾有过。但是,今天,我是怎么了?我是怎么了?怎么就这样冲动呢,让我成为了不齿的禽兽。我哭了,落下泪来,刚才强忍的泪水在一刹那磅礴,奔腾不息。二十年了,我和我的爸爸就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遥远得就像是俩个模糊的影子,只在一个个刹那出现,而后消失。他在我心中越来越陌生,从来走不到我的内心里。我只记得那遥远的童年时光,那一箱箱的高档玩具,那些让我的小伙伴们羡慕的高档享受,那个时候我觉得有一个这样的爸爸真的是太幸福了,可是,随着我慢慢长大,他却越来越模糊了,模糊得只有在我看见钱的时候才想得起他来。是的,他是越来越有钱了,随着生意的做大,他是名副其实的林老板,林经理,他整天的应酬都还做不完,哪有时间来管我这个臭小子啊,只有一摞摞的钞票,每隔一段时间还会以父亲的名义来眷顾我。我是他的招牌,是他的荣耀。很早之前,我的优秀,就是他的勋章,后来,随着我的渐渐成长,我变得叛逆,因为缺乏关照,缺乏管教,滋事违纪。但这些在我的老爸林老板的面前不能算是问题,他一手遮天,轻轻松松为我摆平一切。在他的眼中,我的唯一的目标就是大学,就是大学,就只是名牌大学,那就是为他赢取一块金色的招牌。在他的眼中,我只要考上大学,我就是他的好儿子,就是他的好公子。所以,在我成绩一落千丈,再也扶不起来的时候,他恼怒了,他生气了,和我几次交流没有成效之后,他已经默认我不是他公子了,在很多的时候也羞于提起我。去年的高考,我的分数刚到二本线,如果志愿报好了,我还是可以上一个好的大学了,可是他不满意,强迫我放弃填报志愿,直接把我送进了本市最好的补习学校,其间不知道他花费了多少的人力和财力。因为内疚,我也就没有和他们争执什么,在那所所谓的尖子学校里蹉跎了一年,并成功地成为了他们的另类。我只感觉到压抑,没有感激。我逃课,打架,抽烟,酗酒,谈恋爱,坏事做尽,成了林老板的招牌。到后来,林仲新甚至已经没有脸面承认我是他家的公子了。悲剧,我心中却暗暗喜悦。幸好在那寂寞枯燥的日子里,我认识了邻校的菲菲。从此我的生命里有了阳光,有了雨露,就像是一滴甘霖,滋润了我早已龟裂的心田,我的生命有了荣光,也有了荣耀,有了星星点点的光辉映照。我们相恋了,我心底的那无边的忧郁,让我在每一个失神的瞬间异常的难过,而每当这个时候也只有菲菲能够给我的心灵安慰,能够明白我心底的那一份沉甸甸的苦闷与彷徨,能够带给我阳光,抚平我心底的那一块块色彩斑斓的悲伤。

我撞开了我的房门。我回过了神。我闯了进去,仿佛有谁在追赶着我。我用那堆满书本的桌子挡住了房门,然后踏过那一片狼籍,躺在床上蒙上被子大声地痛哭。我的整个大脑空白一片,混沌了。觉得只有流泪,才是我现在能做的畅快的事情。也不知道哭泣了多久,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等我醒过来,房间里一片漆黑,就像我的心底,就像我现在的心情,透不进一点的光亮。我想给菲菲打一个电话,给她说说话,但是我的电话没有电了,我甚至连时间都不知道。我就这样麻木地在床上躺着,像是被施了麻醉。我的手不禁意地碰到了我心爱的吉他,我坐了起来,抱起了吉他,在夜色里拨响了琴弦,一段一段的熟悉旋律流水一般弥漫在苍茫的夜色里,从《丁香》、《像风一样自由》,《在路上》到《青鸟》、《水妖》,那曾经感动过菲菲的旋律迂回在我房间的狭小空间里,最终沉甸甸地砸在我的心上,感动了我自己。我轻轻地弹起和弦,唱起了我自己最喜欢的歌《天使》,那是一首写给菲菲的歌曲——我还来不及对她唱起着段旋律,是否就已经要走向了离别?我在自己的旋律里哭了,是否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刻?是否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只感觉到我的伤心与绝望,像是那汹涌不尽的黑色潮水,一波一波地将我淹没。我弹起我的《忽然雨季》,在崩溃的边缘徒然的眼神里,再度绝望。忽然之间,刹那之间,仿佛已经历了永远。

我决定去找菲菲,纵然现在已经是深夜,我只想见到她,我只想拥抱她。我挪开了桌子,在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我迟疑了片刻,我想我再也不能回来了,我再也不想这样伤心了。我转过身来,房间里的光线开始悄悄暗淡。我打开家门,缓慢地走了出去。在转过楼口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什么,我再度转过身来。我回到房间,把脖颈之上的项链摘下,轻轻放在客厅的桌子上。然后背起吉他,决绝的走出了家门。我只感觉心底隐隐的疼痛,那样清晰,呼啸着我,颠覆着我。我艰难呼吸着,然后抬起疲倦之极的脚步,离开了家。在小区的出口,我把手中那唯一值钱的手机,扔进了黄色的垃圾桶里。我现在对不起任何的人,我不能承受任何的温情和抚慰。我惧怕见到我的父母,因为我已经成为禽兽。我也不敢见到菲菲,因为她的柔情会让我无法承载,从而彻底崩溃。

我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着。漫天的叶子在那一刹那也悄悄坠落了。我伸出手去,空白的掌心之上,落满了上一个季节的秘密……

图文无关,文章配图来源:拍摄作者 授权发布。

作者简介

琚建波,汉族,1988年10月出生,云南安宁人,现为安宁实验学校教师,中国诗歌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国电影评论学会、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云南省作协、云南省评协、云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云南省纪实文学学会会员、云南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安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至今已在《光明日报》《诗歌月刊》《散文诗》《雨花》等报刊发表各类作品千余件。

编辑:周逸帆;校对:饶云

策划:黄健峰;责编夏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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