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勤:第三种声音说“五四”

每年到五四,会有三种声音。

第一种声音是“主旋律”:五四的旗帜是“爱国”与“进步”。民间知识界有第二种声音:“德先生”与“赛先生”,也就是“民主”和“科学”。我属于第三种声音。

这第三种声音想表达的是什么?

首先,恢复历史的原貌,从历史事实说,肯定是“民主”与“科学”;其次,五四需反思、需超越。这里我想就“文化决定论”做一阐释。

01 五四的“文化决定论”遗产

新文化运动的正面成果,说一千道一万,最大贡献是以白话文取代了文言文,类似马丁·路德以德国民间俗语改写拉丁文的《圣经》。胡适呼吁使用白话文,这是造福千秋万代的事。一直到今天,我们都深受胡适之恩泽而不察。设想一下,从小学直到研究生,如果教科书全是文言文,是什么图景?文科勉强能对付,理科声光化电各学科,全是文言文教科书,用中式“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零”,你开个平方试试?

但是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胡适,晚年有一个痛心反思,他说新文化运动是被五四运动“干扰”了,从文化运动“干扰”为政治运动。但他没有回答新文化运动为什么被五四“干扰”,两者如果没有内在联系,怎么会这么容易被“干扰”?对新文化运动及五四的反思并不是那么容易。

在新文化运动当中,出现了一些隐患。患莫大者,是对辛亥革命持鄙薄、乃至否定的立场。用今天的话来说,那才是“历史虚无主义”。他们认为,政治制度的变化无足轻重,并未带来社会重组、文化革命和人心改造。甚至认为早就失败了,不需要再去谈论并巩固辛亥革命了。最重要的是对国民素质问题、文化与人心改造问题的态度:如果不把文化和国民性扭转过来,那么中国即便再发生十次辛亥革命,都没有意义。

文化决定论与国民性改造论相互声援,内在呼唤文化革命,这在逻辑上不难理解。今天可以再读读鲁迅的小说,你看看能否读出新意?事实上,人们也多半是从文艺作品如小说接触新文化运动,比如鲁迅的未庄系列。

电影《阿Q正传》中的阿Q与赵老太爷

大家都熟悉阿Q、祥林嫂、吴妈、小T、赵老太爷这些人物,鲁迅通过新文化运动中后期发表的这些小说,表达什么想法?那就是辛亥革命无足轻重,用他的话来说,城头变幻大王旗,把清朝的旗帜拔了,插上一个民国的旗帜,那有什么了不起?重要的是,绍兴城外有鲁镇,鲁镇附近有未庄,还有赵老太爷,赵老太爷还在统治着阿Q、祥林嫂这类人的灵魂。这些人思想不扭转,中国没希望。至于城里的辛亥革命,被他称为“柿油党(自由党)的革命”,是闹剧,无足轻重。

鲁迅看到了中国文化落后、愚昧这一面。但是鲁迅的偏差在哪里?在于他认为一个国家发生的制度变革,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文化改造、国民性改造。这个偏差,直到今天还有人在说。

其实,辛亥革命的元老黄兴早就预见到,政治可以革命,社会与文化万万不能革命。武昌起义第二年,黄兴返湘省亲,对家乡父老有言:千万记住,我们在武昌的革命是政治革命,谁若要把革命引入社会,搞社会革命,那就是民族的罪人!社会都不能革命,遑论文化?

02 文化决定论贻害无穷

上面我们说到从新文化运动发韧,至五四时期几成知识界共识的文化决定论,内在蕴含是鄙薄辛亥革命。

文化是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概念,如空气须臾不可离,它可以继承,可以改善,但绝不可以也不可能改造,更不应该革命。具体到与某一政治事件、政治过程如辛亥革命的关系,它是被动的,从属性的。

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手稿

我们今天谈辛亥革命成也罢,败也罢,不能归功或归咎于当时的中国传统文化。胡适、陈独秀、鲁迅等人,因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而归咎于当时的传统文化,这是错误的。因政治上的人谋不臧而归咎文化?文化如能言,一定会唱:三千男儿皆解甲,妾在后宫何能言?

那种凡事都要追究到终极原因的思维方法,貌似深刻,其实是放过了人谋不臧,至少是逻辑思维训练不够。二十年前,我曾借悉尼·胡克之言,揭示这种思维的错谬:“原因的原因的原因,就不是原因”,大家应该不难理解。

我一直想揭示的一点是,对于文化大革命,我们应该控诉那些迫害,但不能停留在控诉迫害,还应该向历史的纵深挖掘,迫害者和被迫害者是不是有一种“精神共谋”关系?从历史角度来讲,这个“精神共谋”叫作“文化决定论”,而“文化决定论”正是从五四前后开始的。

昨天的文化决定论助成文化大革命,今天的文化决定论呢?它助成国民素质落后论,有意无意地遮蔽了进一步改革的必要性。这话可分两层讲。

现在,我们结合当代政治与文化的实例,来反思这一时尚思维的错谬。放眼世界,但凡同一个文化版图上出现不同的制度选择,必定是强调文化决定论,然后走向文化改造、文化革命的那一地区,必定输给另一不强调文化决定、不搞文化革命的另一地区,如东、西德,如南、北韩。

1989年11月9日,东德允许公民访问西德

大批民众跨过柏林墙涌向西柏林

把眼光收回中国,就对传统文化的立场、态度而言,凡对文化要取革命态度的地区,制度越滞后;凡维护乃至保护传统文化的地区,制度越超前。这是张耳可闻、触目可见的基本事实。

再把眼光收回中国内地,大致可分两个历史时期,毛泽东时代是天天讲、日日讲文化改造、文化革命的时代,改革开放时代再不提改造文化,而是向既存文化言和、与人心人性言和,但与毛时代相比,哪个优哪个劣?不难得出结论。我不是说改革开放没有问题,问题太多太大。仅仅因为改变了经济政策,改变农村经济制度,局部触动城市经济的制度,内地的贫困面貌即已扭转。

因此,若论文化与政治、制度的关系,我的看法是:第一是制度,第二是制度,第三还是制度。

03 国民性改造论与文化决定论

至于第二层,则是国民性改造论,这是从属文化决定论的二级论题,当年鲁迅由日本引进,杂糅尼采的超人哲学。应该承认,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国民性还很差,差的不是一点,尤其与鲁迅心仪的日本比,差得更远。1959年,泰晤士报曾就西德经济已经超越英国,发表社论“究竟谁是战胜国?”今天我们更有理由再写此一题目。

不过,我要说的是,国民素质与制度选择,何为因,何为果?不可因果倒置。先秦之前,我们的国民性不是这样,正是因为以军耕立国的秦,而不是以工商立国的齐,统一了中国,以《商君书》集大成的古代法西斯统一了中国,历两千年而不改,中国的国民性才压弯了腰,压驼了背,佝偻成这样!你要提升国民性,让国民伸直腰杆做人,做现代公民,你先要把那块压在他们背上的大石头搬走。至于石头搬走后,弯了两千年的腰不可能立马伸直,还要假以时日,疗伤恢复,但那是第二性的问题。

秦始皇奠定中国两千余年政治制度的基本格局

日本的国民性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继承了我们的先秦传统,而不是秦以后传统。抗日战争打成那样,以致有战国策学派的史学家痛言:这是古代中国与现代中国战,古代中国打垮了现代中国。若无美国参战,变中日之战为太平洋战争,古代中国很有可能战胜现代中国!而就当代中国言,改革时期民气之伸张,观念水位之上涨,肯定超过文革时期;具体到当下,80年代的民气之伸张,肯定也超过今天。

因此,若论国民性问题,我想说的是,应该是政治选择为国民性负责,而不是相反,国民性为政治选择负责。它们二者的关系,第一是政治,第二是政治,第三还是政治。

文革迫害者与被迫害者的精神共谋关系,就在这两层——文化决定论和国民性改造论——达成可悲共识:辛亥革命的制度选择不重要,那是“柿油党的把戏”,戳穿这一“把戏”,改造文化和国民性最重要!

读五四之后的新知识群,几乎无一日不在呐喊要改造社会,改造文化,改造国民性,一直到文革落地,“木匠造枷枷自家”,“枷”痛他们自己了,他们才喊起来了。

历史脱臼容易复臼难。直到今天,我们虽然否定了文革,但还没有走出五四的阴影。今天我们面对百年“五四”,第一要纪念,第二要反思,第三要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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