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女儿骄

作者:风停以后女儿18岁,粗眉大眼,英气勃勃,是我心里一等一的美女。偏偏她外婆不满意,一见面,就忧心忡忡地数落:“啧啧,个子那么高,肩那么宽,看那双脚,哪像个女孩儿家。”我与女儿笑不可抑:“又不是古代,还要三寸金莲?”

女儿18岁,粗眉大眼,英气勃勃,是我心里一等一的美女。偏偏她外婆不满意,一见面,就忧心忡忡地数落:“啧啧,个子那么高,肩那么宽,看那双脚,哪像个女孩儿家。”我与女儿笑不可抑:“又不是古代,还要三寸金莲?”

外婆不肯罢休,谆谆告诫女儿:“别整日打篮球,像头野象。”女儿俏皮回应:“是是,要笑不露齿,行不摆裙,像个古代的女娇娥。”外婆瞪她一眼。我问老人家,大早上急急招我们来干嘛,外婆拍拍头,猛然想起初衷。

老人家说,楼下贴了告示,这片老小区要改造,叫我们来帮她收拾地下室。地下室都是些老家什,要腾挪。

外婆自嘲,说她们这代人特别惜物,就连五楼那个搬来不久的怪老太,地下室也塞得满满的。

女儿插嘴:“别说人家怪,人有百相,孤独又不是罪。”

外婆不服,咕哝说:“怎么不怪?从不与人搭话,她那间地下室的绿漆铁皮门,难开又难锁,物业也修不好。她每次都折腾很久,也不找人帮忙。”

那老太我也见过几次,的确沉默,独来独往,但眉宇间却意态安详。

外婆又自叹,叹自己命里无子——这是老人的牛角尖,不时拿出来钻一钻。

但她也擅长安慰自己,话锋一转,又说:“听说怪老太还是个画家呢,儿子去了外国,就像没有一样,还不如我……”

女儿挥挥手,说跟外公约好了,要去工地看外公干活,下午再收拾地下室。这引得外婆愈发不满:“这老头子,还教女孩家弄电焊……”

一般男孩子都不敢碰那个火花哧哧的焊枪,外孙女偏偏着了迷,追着外公学,焊的东西像模像样。

家里什么东西出了问题,她也喜欢拆拆卸卸,颇有兴趣。外婆早已看不过眼。

女儿毫不在意,嬉笑着将面孔伸过去,响亮地亲吻外婆额角。外婆笑了,随手捋了捋女儿碎发,要女儿把鬓角头发梳下两绺来,打薄削短,说这样显脸小,秀气。

女儿甩甩马尾,不以为然:“脸小能做啥?我就喜欢现在的脸。”

我忍不住说:“孩子的五官配她的脸,特别合衬。”时至今日,大众审美还是那么乏味:尖脸,樱桃嘴,皮肤要吹弹得破。

女儿晒得黑黑的,走路虎虎生风,鹿一般的长腿,手臂也很长,跑起来特别帅气。她对航空航天感兴趣,高考第一志愿报了航空航天大学,如今在等通知书。

下午,外婆带着我和女儿一起去收拾地下室,正巧遇到了那位孤独的老画家。她一言不发,站在绿漆铁皮门前,一遍遍拉那个门,很吃力。

女儿跳过去,说:“奶奶,让我来。”她伸出结实的胳膊,拉了两把,没成功,再用脚蹬住墙角,双手发力,门砰然一声洞开。

老画家道谢,进去拾掇。女儿不走,蹲下来,细细研究这个门,说那道铁门槛变形了,凸出太多,要修一修。

她一阵风似地上了楼,取了外公的工具箱下来,用锉刀磨,拿钳子夹,用小锤敲,捣鼓了半天效果甚微。

但世上有什么事能叫这女孩投降呢?她打外公手机,要外公帮忙借电动打磨机。

电话里外公说他朋友家有,但一来一回有点路程,女儿一声“没事,我去取”,便挂了电话,蹬上自行车就走。

一会儿,她大汗淋漓地拿回机器,准备开工修理,旁边几个邻居都围过来看。

女儿移开可燃物,叮嘱所有人站远,熟练地戴上防护面罩,戴上手套,开始打磨。机器发出很大声响,在幽暗的楼道里,火花像烟花般飞溅。她蹲在地上,一丝不苟地干活。

一个男孩说:“哇,姐姐太帅了,好像《地心引力》里的莎朗·斯通。”外婆不乐意了,立起眼睛道:“杀死谁?”

我好笑地解释道:“那是电影里演女宇航员的演员。”外婆说:“啧啧,当了宇航员,谁还敢娶她……”

那位沉默的老画家突然发声:“放心,你外孙女这样的姑娘,一般的小伙子还攀不上呢。”外婆哑口无言,却也难掩心中得意。

修门槛的活计很费功夫。女儿花了近一个小时,才打磨好那道变形的门槛,还修理了门上的搭扣。

老画家一遍遍地开门,关门,轻轻松松,恬静的脸上透出欣喜。她向女儿道了好几次谢,看女儿的眼中满是欣赏。

我们家的“大力少女”朗声说不用谢,接着便一头扎到外婆的地下室里,几乎不用我们搭手,麻利地收拾起来。

收拾毕,又见老画家一人忙着,二话不说,便又帮着老画家清理旧物,流了一身大汗,脸上花一道,灰一道。外婆嗔道:“人家是花木兰,你是灰木兰。”女儿笑笑,浑不在意。

第二天清晨,门外放了一大束鲜花,花里有一张小画,画着女儿工作时的侧脸,非常动人。另有一张字条,上面写道:谢谢漂亮的闺女。

一瞬间,女儿将脸埋进花里,说这是她18年来收到的第一束花,好喜欢。

暑假里,我与女儿去孤儿院做义工。幼儿们大都是弃婴,有不少都有残疾,有人小小年龄,已经历过数次手术。他们都喜欢温柔的怀抱,渴望能被抱着走来走去。

女儿一来,便背背抱抱,与小朋友们乐在一起。她跪在地上,跟孩子们打闹,伏地作倒毙状,欢笑中孩子们浑然忘记了疼痛。

有捐赠的水果蔬菜到了,女儿撸起袖子就去搬。搬完后,她换上白色罩衫,帮着厨房的阿姨细细替孩子们切晚餐的肉片,孩子们身体弱,要切得灯影般薄才有助于消化。

有个小男孩,女儿抱在怀里老是拉扯她的辫子,疼得她眼泪汪汪。改天,女儿便剪了短发,外婆见了惊呼:“那么长的头发剪了?愈发没个女孩样了。”女儿才不管,只说这样方便。

外婆叮嘱:“要上大学的人了,要买一些化妆品,不要再一身汗,要香,要美。”女儿一笑,老人家又咕哝:“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高考分数下来了,女儿没有考上航空航天大学,外婆却似乎放了心,说至少不用上天工作了。

我以为女儿会难过,但她很淡定,说:“谁也不会总是心想事成,我可以上第二志愿。”第二志愿是去某大学学电气工程,外婆失了色:“女孩子要坐办公室呀,别弄电路、焊东西……”

女儿却高高兴兴地奔赴大学生活了,她对新学校挺满意。寄回家的照片里:头发长了一些,依然是牛仔裤、运动衫。她在信中还说最近在学车考驾照。

外婆这一次倒很意外地说:“她学开坦克,我都不稀奇,她那么能干……”咦,外婆竟然不再说没女孩样了。

转过年来,女儿拿到了奖学金,她给孤儿院买了一台电动绞肉机。外婆说:“也留下一点钱,给自己买件衣服,女孩子还是要好看。”

这一回,女儿没有反驳外婆,她理解外婆的爱,温柔地安抚老人:“您放心,我将来赚到钱会好好打扮自己,我会过得很好。”

外婆叹着气,却满心安慰地对我说:“我相信,她说的话,我都信。”

责编:张初 | 校对:秦黛新(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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